现代中医院校学生如何学习中医——我的中医心路历程
感谢原创作者:huangshifu
我自1998年9月份至2009年7月就读于北京中医药大学,完成由本科至博士的所有课程。在学习过程中走过不少弯路,感受很多。我把学医的一些心路历程和指导思想给初学中医者介绍一下,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有所启发。
1.考试成绩好不见得能学好中医
我是北中医香港籍的学生,我们台港澳班(本科中医学专业)是独立的。我们班的一位大姐原是台湾大学化学系的硕士,我们俩的学习成绩很接近。记得上大一的第二学期,我们中基老师刘文龙教授中风了,在中日友好医院住院,我们俩去探病,谈起学习中诊等学科的困惑。刘老师说,考试成绩好不见得就能学好中医临床,当时我们听了心里不服气(因为我们两个的成绩一般都是班里前三名)。后来这位大姐在回台湾后帮人治病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辨证开方,常常打电话问我,让我给一些建议。她很不服气,觉得我们俩学习成绩接近,为什么她在实际临床时却无法发挥出学到的中医知识呢?后来,她也觉得刘老师说的是事实,成绩好不见得临床就行,理论和实际还是有差距的。
而在上大三、大四的《诊断学基础》、《内科学》等西医课程时,一位带教的西医老师说,她在上高中时成绩很好,数理化随便也能考个八九十分。上了医科大学后,问题来了,她记忆力不好,而西医的很多内容都是死记,结果她很多科目只考了60多分,低空飞过。所以,她觉得自己选择学医是选错了。
后来,在本科第五年临床实习,我准备考硕士入学试。我们实习小组的一位女同学(国内同学)因为成绩好,保送上硕。我心里非常羡慕,我在一边上班实习一边啃考硕的书,很痛苦,她却可以轻轻松松上班。我问她选了什么专业,她说是《病理学》。我愣了,北中医基础部最热门的专业应该是中诊和伤寒,为什么她会选病理学?如果要选西医专业应该报考协和医科大学或北医呀?在中医院校里学西医专业这并非好的选择。但她说她觉得自己没学好中医。至此,我终于明白刘老师说的,成绩好不见得能学好中医。我完全能想象到,很多中医院校的学生,上基础课时迷迷糊糊的,总觉得西医的化验单、X片、B超、CT、核磁共振等能看得见,有真实感,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而中医阴阳五行气血等等对他们来说太抽象了!所以,我不反对学中医觉得别扭的人转学西医,我有一位硕士师兄后来转学西医了(他最喜欢做动物实验了,对此津津乐道)。思维不对路,留在中医队伍中也是浪费生命。
我个人认为,学习中医尤其是《中基》时应该有很多疑问。没有疑问的人一般只有两种情况:(1)完全明白了,通达无碍,完全没有疑问。有这种水准的人我至今尚未见过!(2)读书不求甚解,只是停留在字面上,完全不去思考这些中医理论的含义和实际应用,因此根本就沒学进去。更多的是,干脆心不在焉,无心向学。
北中医有位比利时的女硕士,她原是植物学硕士,后来到天津中医学院上本科,她说她刚开始学《中基》时每一页纸都需要花将近2小时去查字典才能看懂,后来才慢慢熟悉,加快学习速度。上课时,老师提问题她能答上来,而一些国内学生回答问题时却往往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作为中国人,我们是否应该感到惭愧呢?
确切地说,学习四个基础课(中基、中诊、中药、方剂)的时候应该是有很多疑问,如同禅宗的参话头讲究“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当然,有些比较次要的问题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以后慢慢理解。同样的,你不太可能一学就会,一看就懂,无师自通者“通”的程度就很难说了。这种人我至今闻所未闻,更别提见过了。因为中医博大精深,其内含绝不会那么简单。现在很多人因为张悟本的白话中医而鼓吹必须中医白话,但确切地说,很多概念很不容易白话,我们看到的白话通常是误导性、“随意发挥”的白话,应该说是“随意注解”更恰当一些。这样的白话恐怕不是一件好事,没有实际临床应用价值的“白话中医”大多是胡说八道,为解释而解释,经不起推敲。
有些内容看似很简单,但随着自己临床水准的不断提高,即使是同一句话,同一种理论,也能体会到不同层次的含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中医理论如果不联系实际,学起来就像玄学,感觉虚无缥缈,或是觉得枯燥无味。而一旦能应用在实际临床中并收到良好的效果时,你就能体会到很多理论真实不虚。
指导思想非常重要,如果没有正确的中医学习指导思想,我们很难形成完整、正确的思维体系,学习事倍功半,甚至一无所获,容易走入误区,当一辈子庸医。最多也就是搜集一些偏方、验方,水准接近江湖郎中混饭吃的三板斧。
最近仍然有人(甚至有些是自称学中医的)还在为张悟本摇旗呐喊,力挺张悟本,极其荒谬!不过也不奇怪,台湾的“巨贪总统”陈水扁东窗事发不久,当时还有不少粉丝坚决力挺“阿扁”。观念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例如有些老百姓以为张悟本是中医,跟着忽悠广告辞——“中医食疗第一人”的口号走,于是无论张悟本出现什么低级错误,都会觉得很合理,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认定张悟本是中医,甚至是好中医,受这种观念影响的人会把张悟本的所有言论和行为合理化,加上张悟本背后公司的炒作和操作,于是张悟本在他们心中变成不倒的“神医”。这些人完全丧失了理智,所有批判张悟本的文章都会被他们视为“污蔑”。(转者后注:当作者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张悟本在国内风头正红,被不了解中医的广大民众看为“现代神医”,此例也可见,名师不明,网络时代,很容易炒作出名,对这样的学者,不要随便迷信。)
究其原因就是完全不懂中医,缺乏正确的指导思想。如果有正确的指导思想,学好扎实的中医知识,张悟本荒谬的“创新理论”和破绽一眼就能看出,无所遁形!
2.中西课程同时学习、同时应用(医院),如何处理?
在上学期间,学西医课就用西医的思维,学中医课就用中医的思维。不要随便“中西互通”,否则往往走入误区,还不如中西两套系统各自运作,各自发展。我们中医院校的某些西医教材里谈到免疫力等等非得说一下“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等等正邪概念,纯属多余,徒增困扰。讲《西医外科学》也不忘在总论讲述痰饮、瘀血等等中医病机,实在是土洋结合,不伦不类。
在医院病房里,西医检查是必要的,因为我们必须向患者交代他/她得的是什么病,你说的阴阳虚实气血等等是中医证候的概念,即使是中医病名他们也不懂,大多数患者听了往往是一头雾水,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时就说不清了。例如,不孕症到底是女方的输卵管不通还是不排卵?或是男方的精子活动度下降,精子数少?某些患者的症状在长期治疗后依然无改善,是否有癌症?患者剑突下急性疼痛是胃痛还是心脏病的放射性疼痛……但必须记住,西医的诊断结果是病,而中医治疗必须辨证,各种生化检查的指标只是用来了解患者疾病的严重性和预后,不应该影响开药处方的中医思路,否则这种检查结果往往是添乱。
在中医处方思路方面,有些原则值得向大家推荐。我在北京中医药大学读硕士课程期间,经导师推荐选修过鲁兆麟教授的《中医各家学说》、《中医医案学》。鲁教授学识渊博,继往开来,他的讲座深入浅出,让我受益匪浅。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鲁教授提出现代中医治疗用药思路的三个原则,对于现代中西医兼学的高等中医院校学生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
(1)符合中医理论又符合西医理论的(治疗用药思路),可用。
(2)符合中医理论但不符合西医理论的,可用。
(3)符合西医理论但不符合中医理论的,不可用。
也就是,中医治疗用药思路必须以中医理论体系为基础和根本,西医知识或现代中药药理研究仅供参考。
3.中医治病的思维——升降开合,调节气场
记得在90年前后,我当时还在福建上初中,对于气功很感兴趣,可惜我好高骛远,静不下来,一直沒学好气功。指导我的气功师(亦师亦友)说,中药治病其实主要就是调整人体的气场,使之恢复正常。我认为相当于恢复中医所讲的气机正常升降开合,当然如果有瘀血、痰饮、结石等实邪还需要加活血药、化痰药、化石药等等。
目前某位外行人正在中医版内大肆鼓吹“内经电磁场”之说,到处贴帖子,说来说去就是电磁场。其实气场就是气场,不是电磁场。八九十年代气功热,研究发现人体气场的本质很复杂,任何一种理论假说都无法完全合理地解释气场,更谈不上应用了,最多也就是说说而已。所以,最后气功界还是一直沿用“气场”这个名称。这位老兄把这些过时的老黄历拿出来翻炒,以为是“创见”,但这既不是气场的“本质”,对于中医临床也毫无实用价值,只不过是为了解释而解释,就让他自说自话吧,不需理会。
大家有机会去翻查一下八九十年代的气功杂志例如《气功》《气功与科学》《中国气功》《中华气功》等等。这些杂志里有很多关于气功机理、气场本质的假说,练气功的人无非是强化了人体气场,升降开合更有规律。而关于这种人体气场(也有叫“生物场”)的解释有各种各样的假说,电磁场只是其中之一,但一直都未有任何公认的假说。因为,气场就是气场,无法用现有的任何一种理论(例如负炯、磁场、电磁场、光量子场等等)合理、圆满地解释。所以,气功界仍然一直沿用“气场”这个名称。
我在上大二时,跟一位校外的老中医学习临床。这位老中医叫苏文翰,出身于天津宝坻的中医世家(外科,三四十年代他家有大药房),后来家道中落,他弃文学医,解放后自考西医的执照(因为解放后在大多数医院里,中医还是受气包),后来下放到东北某农场医院。八九十年代回北京,竟然只能在某中学教英语,后来又在北空后(好像是北京空军后勤医院吧,我也没去追究)出门诊,主治糖尿病,对于糖尿病足的治疗很有心得。又和两位中医老师在东直门南小街(中研对面)开诊所,后来因为苏老师跌伤腿在家休养,他的执照又过期了,这个诊所就被取消了。我跟他学习时他已经84岁了(他2003年去世,终年87岁),在家养伤(大腿骨骨折,因他很倔强,摔伤后不愿意上医院),不时有一些患者找他看病,我每周六或周日去他家。他用中药内服结合外用药(紫金丹、苏氏生肌玉红膏),在临终前的数年内,至少保住了10多位糖尿病足患者的腿,但由于年老患病在家,知道他的人很少。他把家传的紫金丹(祛腐为主)和苏氏生肌玉红膏(生肌长肉为主)传给了我和其他四位同学。我亲眼看见有两例患者,我还记得很清楚。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两个足趾已经干枯变黑坏死了,找他治疗糖尿病足,吃了3副中药,下肢的黑色变红了,结合外用药,很快好转。除了已经坏死的足趾无法挽回,自动脱落外,足部功能恢复得很好。患者的儿子遗憾地说:“苏大夫,要是早听说您会治糖尿病足,我妈坏死的两个脚趾头也能保住了,真遗憾!”另一位患者好像叫杜X珍,七八十岁,gcd员,16岁就敢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糖尿病足也有足趾坏死,服药1周,病情好转,后来嘱其续服连翘败毒丸,坏死的足趾自动脱落,情况稳定。后来,听说这位老革命竟然大冷天骑着三轮摩托带着老伴去一二百公里外探望朋友吃饭去了,回家后患处病情又加重了,其后状况不详。
但是,苏老师也不是没有问题。他是我的中医临床启蒙老师,但客观地说,他不是正统的中医,而是中西医结合式的中医,他有着太多的西医思维。他最常用的有三种思路——活血化瘀(几乎以桃红四物汤为底方治百病)、补中益气(最爱用生黄芪)、清热解毒(常用银翘散治感冒,爱用银花、连翘、公英、地丁)。他经常搜集一些中医验方并尝试应用,颇有心得。同时也很注重现代的中药药理研究,例如黄芪修复肾小球基底膜的功能、银花、连翘杀菌,板蓝根抗病毒等等。他认为中医的气就是西医的内分泌,我心里当然不以为然,但我总不能跟这位不久于人世的老师争论吧!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又不可能改变思维。但是,在他的影响之下,我开方也是常用桃红四物汤,学习了很多中药的现代药理研究,也应用这种中西医结合的开方思路,动辄开十几二十味药。但是,临床实践中我发现效果不理想,例如他治疗慢性肾炎、肾病综合征,以桃红四物汤、生黄芪为底方加味,开始效果不错,尿蛋白等各种指标有改善。但是,治了一两周之后,症状和指标往往都定在那里不动了,再治疗也是差不多这样,而在这种治疗思想指导下,一般也不会有更高的疗效了。
因此,在那段时间,我非常困惑,对于中医处方的思路感到迷茫。我请教我的气功老师,他说这种以现代药理研究为主(中药西用)的处方是一种取巧的方式,治标不治本,中医处方应该以调节气场(也就是气机的升降开合)为主,用药应该很简练,有时候甚至一两味药就行了,用药越多越乱,目的性、方向性很差,效果当然差了。除非是一些非常高明的中医(至今未见过)能用很巧妙的组合把很多中药互相调和制约(估计得想破头才出一个方子),才有可能在药味多的情况下达到良好的疗效。我想也是,一种中药本身往往不止一种功效,十几种甚至几十种药物放在一起,结果谁知道?
某些“专家教授”提出“散弹理论”其实无非是美化自己的处方,或者是为了多卖药,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辨证没信心,于是用多个方子合在一起。如同火枪打鸟,几十颗、上百颗铁珠子射出去,攻击范围大,应该有些能打中目标吧!这恰恰反映了开方者对自己辨证和用药缺乏信心,结果是好了也不知怎么好的,不见效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根本无法验证。更干脆的就是中药几十味,西药一起上,糊涂医治糊涂病!遗憾的是,效果往往不好,更不可能出现经方“一剂知,二剂愈”的神奇疗效,能管点用就不错了。所以,随着这种思路的广泛流行,中医越来越不会治病了,最终沦为西医的附庸。有些人肚子里还在抱怨“我真的不该学中医,根本没用!”实习期间,很多同学这种消极情绪普遍存在。结果,庸医就这样大批地出现了,广泛地存在着。实习前,我向一位以前在中日友好医院认识的师姐请教考硕士的情况,她让我別报她的导师,因为她导师只做动物实验,临床不行。她当时也正处在迷惘中,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得过且过。这就是很多中医研究生的困惑——我到底能干什么?中医真的能治病吗?
我不敢想像,如果没有我的气功老师给予我思维上的指点,我很可能走入“中西医结合”的误区中,一辈子出不来。
在实习期间,北京中医医院外科的一位王老师启发了我的思维。他带我的一位台湾同学,他让我同学为一个患者治感冒,开完方后我的同学被批了一顿,治这么一个小小的感冒,开这么多药给牛喝吗?当时,我们俩跟着苏老师,一般习惯开出15味以上的药方,总觉得药味少了心里没底。结果这位王老师也就是开了四五味药就治好了那位患者的感冒。他是北京中医医院已故名老中医许公岩的徒孙,许公岩以开药药味少,疗效好而著称,可惜我们北中医的人眼里往往只有本校的老中医,知道他的很少。我又向一位民间自学成才的祁老师请教:《方剂学》里的一些方子,药味很少,真的能治病吗?他说完全可以,例如麻黄附子细辛汤,只要是阳虚外感(寒),用了就管用,如果肾阳虚比较严重,可以适当加一点补骨脂、菟丝子之类的补阳药。至此,我才静心的反思,应该确实是如此。我老家在福建农村,我们习惯用草药治病,例如治风湿,一般用一两种草药加上猪骨炖服,一两次就见效甚至症状完全消失,极少有像我们开药十几味药这种情况,而疗效却很明显,一击中的。十几种甚至几十种中药一起上,结果如同我们高中学过数学的向量,两个不同方向、大小的力结合,能推算出结果(力)的方向、大小。如果几十种不同方向、大小的力,你如何掌握其方向和大小呢?再说中药本身比这种物理、数学的力情况更复杂,结果当然是乱七八糟的了。同样的,有些“海派”针灸是在身上密密麻麻地扎了几十支针甚至上百支针,这样的针灸疗效会好吗?肯定不好,原因就在于这种“散弹”治疗太多太乱了,没有方向性,甚至医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啥,结果当然更不可控制了。
因此,我认为在临床时最好药方不要过大,最多一般不要超过15味,最好掌握在12味以内,能掌握在8味以内更好,有主有次,先抓主要矛盾,解决主要病机。这样能验证自己的辨证治疗思路是对还是错,如果吃了几副药完全没反应,估计方向是错了(调理善后的情况另当别论)。应该改思路,重新辨证处方,我们不应该当一辈子的糊涂大夫!否则中医很可能走向灭亡,至少是一蹶不振。
当然了,这种精简药方的方式又得考虑收入问题了。所以,我赞成用香港一些医疗机构的划一收费方式,比如门诊费(100元)加2剂中药150元、3剂药180元等等。冬虫草、鹿茸等贵重中药另外收费(如果需要的话)。也就是按中药剂数收费,用整体平均收费来互补,是减少开贵药的一种方式。虽然不绝对合理,但对于现代这种乱开中药之风确实是比较好的“对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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